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缘何开始写作?余华的文学启蒙源于哪部让人意想不到的作品?他俩以及苏童,对张艺谋根据他们的小说翻拍的三部电影是否满意?
“六月天”的牛津依然冷风冷雨,却迎来一场火花、笑声四溢的讨论。6月13日傍晚,莫言、余华与苏童三位中国当代文学作家在异国展开了一场以“文海寻辞”为题的对话。
三位作家此次来到牛津,缘于莫言成为牛津大学摄政园学院1810年创立以来第十位荣誉院士。牛津同时设立以莫言命名的国际写作中心,邀苏童和余华担纲首批驻校作家。自2013年以来,莫言也一直是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任。
“自从有了互联网,有了百度和谷歌,从茫茫文海里寻找词语,变成了轻松、简单的事。”莫言在开场的演讲中说道。将莎士比亚关于爱情的名言警句输入电脑,屏幕上就跳出数百句词句。“但是这些话真的都是莎士比亚说的吗?”
“毫无疑问,有很多是从他的剧本里摘出来的;但也有很多是张冠李戴。”他以自己的经历再举例,“互联网时代,稍微有名的人,都会被所谓的名言警句缠绕。现在手机的朋友圈里,流传着很多‘我写的’励志文。”
莫言的吐槽,让苏童在开始演讲前也笑忆对名人名句的轻信与崇拜,“刚才突然想起来,我的岳父岳母不看小说,但经常跟我赞美,‘莫言老师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。’”
“每次跟我赞美的时候,我就知道,他们一定在网络上看到假莫言了。”
随后的对话环节,面对曾担任布克文学奖(Man Booker Prize)评委会主席的 Boyd Tonkin先生的几番提问,三位作家兵来将挡,无论是关于文学还是人生、写作还是翻译,通通难不倒他们。惟一的“遗憾”是,我的最后一问,没能从他们口中听到答案。
1
作家的养成是Tonkin先生的第一问。对三位作家影响很大的第一部作品是什么?什么时候决定不再作默默的读者,成为一个“讲故事的人”(storyteller)?
莫言回忆,在他童年时期,济南府有个作家,非常“腐败”。那个年代,许多人家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饺子。但他一天三顿都吃饺子。
莫言当时就问他,“叔叔,如果我将来能够写出一本小说来,我是不是能一天三顿吃饺子?”他得到的回答是,“肯定的。”
这并非莫言头一次讲这个故事。不过他又补充,“好多人觉得(这个)是假话,其实是真话,但是真话具有故事性后,就显得像假话。”后来,他对此略作修改,“除了吃饺子,还要表达内心深处的……”话音未落,全场已爆发出笑声和掌声。
不过,莫言的这番回答很快就被余华“挑战”。
轮到他作答,余华先是回忆 ,自己最早阅读的书,“想来想去,就是毛泽东选集——四卷”。他的父母都是医生,那个年代,家里除了医书,只有毛泽东选集。
年纪尚小,他坦言“读毛泽东选集很费劲”。但后来他发现,里面的注解特别好看。注解里有历史人物,有历史故事。于是,他开始“如饥似渴”地阅读毛泽东选集。
“那时我还在念小学,我的邻居很惊讶,说那么小的孩子,就那么认真地学习毛泽东选集。”
听众笑声还未散尽,他抛出一份领悟。读毛泽东选集的注解,确实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,“吸引人的永远是人物和故事。”
“至于我是怎么从读者变成一个作者的。”他笑言,“我说过无数不同的故事。”等到翻译翻完,他的下一句引发观众更大的笑声,“莫言也说过不少。十多年前,我们在一起参加一个活动,他说的可不是‘饺子’。”
他替莫言回忆,莫言那时当兵,是在部队大门口站岗的哨兵。他那时是士兵,穿一双球鞋。他就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军人,穿皮鞋的全是军官,穿球鞋的全是士兵。所以他就希望自己有一双皮鞋。可是没有钱,怎么办?写小说,有稿费,就可以买一双皮鞋,然后他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家。
相比莫言和余华,苏童的回答更质朴。“我不像莫言老师,目的性这么明确。我觉得我糊里糊涂的,就是因为从小老师表扬我,作文写得好。”
“其实把作文写长了,写大了,写自由了,就是创作。我反正就是这样,糊里糊涂走上了文学之路。”
2
管存在不同的故事版本,但莫言写小说大抵还是出于对物质生活的美好追求。或也因此,尽管有余华抖露在前,主持人 Tonkin还是笑着回味,“原来是因为饺子。”
他的第二个问题,是关于创作中语言使用的简单性和复杂性,用简单平实的语言更好,还是使用华丽辞藻更妙?
全场都未料到,莫言对余华的“机灵”也不依不饶,“余华刚才没讲他自己为什么成为作家。我替他简单讲讲。”
“他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,在职业学校学习了两年,学的是牙医。但他只学会了拔牙,没学会镶牙。毕业以后分配到一个小镇,在牙科诊所做牙医。他把镇上人的牙都拔了。不要说,大家也能猜到了。没有牙拔了,他就慢慢写小说了。”
观众还沉浸在笑声中,莫言话锋一转,开始“谈严肃的问题”。
一个作家,用什么样的语言、什么样的词汇写作,“真的好像是命定的”,是跟作家的生活经验、学习经历分不开的。
“我们三个人,使用的语言很不一样。很难说到底哪种语言好。我觉得,每个作家都用他最熟练、最能表达他思想的语言,是最好的。”
他讲了一个小故事。“昨天我们路过哪个学院,(有一堵)很高的墙,墙上长了非常多的小花朵。”他问作他们此行向导的小姑娘,这些小花是不是有人种植的?得到的回答是,“没有安排它们。”
莫言坦言,“这个明显用得不太准确,但产生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效果。”文学语言里,有独特修辞效果的用法应该是允许存在的。“我们有时为了塑造人物的性格和效果,会故意使用这样的手法。”
3
在牛津,讲者于台上“交锋”并不罕见,但是,相互调侃不断、“挑战”翻译,却也很少出现。
问答“第三回合”便是关于翻译。扣着“文海寻辞”的主题,Tonkin问,作品经过翻译,外国人读到的意境和画面,与中国读者读到的是否已不太一样。换句话说,文学作品的不少东西是否会在翻译中丢失?
“我们其实都不怎么懂外语。”苏童接过话筒,似是谦虚、又有几分像是答问策略。
“每当你的作品要被翻译成某一种语言时,你有两个感受,一个感受是挺高兴的。第二个感受是,你会觉得你特别像一个屠宰场上的某一种动物,会被自由地宰割、组合。”
但是也不乏好的经历。语言间的转换在他看来,也会产生奇异的效果,带来一点惊喜。
他拿自己题为《你》的一本小说举例,里头的主人公叫“五龙”。在中国的男性中,这是个很普通的名字。但在英文版中,被翻译成“five dragons”——五条龙。
“这看起来很奇怪。”对话现场的翻译翻完苏童的话后多加了这么一句。
“不懂外语”的苏童反应很快, “不奇怪。”他笑道,“我本来写的是一个恶棍,翻译成五条龙,我一下觉得特别帅。”翻译在他看来“有时候有一种陌生化效果,让你觉得很神奇”。“我很喜欢。”
“翻译确实不容易,是非常辛苦的创造性劳动。”莫言道出他的视角,“但也有人不同意我的“翻译是创造性劳动”的说法,认为翻译就是应该绝对忠于原著,没有什么创造性。”
“当然我说的那个创造性,不是像苏童刚才讲的五龙变成五条龙;而是表现在寻章琢句,从成群结队的词汇里,选择最恰当、最有表现力的词。”
他回忆,有一个翻译家, 翻译他的一句话,“他最近干了一些风花雪月的风流事。”
现场的翻译女生一时语塞。莫言给予鼓励,“难度很大,试试看。”
翻译试作逐字译。
“翻得是什么?很不容易。”莫言道,那位翻译家怎么翻的呢?“他最近干了一些风流事,风,花,雪,月。”“我认为这个翻译就有创造性。”
在一片笑声中,余华接过话筒,“他们都已经说了很多。”由于不同语言的差异性,他承认译文与原文相比,在有些地方肯定弱很多。但正是因为差异性的存在,译文又在很多地方强于原文。
他以体育比赛做比。最好的译文,就像是在足球赛中经常出现的平局,3比3,2比2,哪怕0比0打平也可以。而不是像篮球赛,不论几个加时赛,非得分出个输赢。
“好的翻译与原文,没有输赢。”
4
主持人的最后一问,是关于电影这一“文学的另一种翻译”。“在座三位的作品都被‘翻译’成了非常受欢迎的电影。你们对结果满意吗?”
三位作家一时不知谁先作答。须臾,莫言拿起话筒:“我难为(翻译)一下,当仁不让,能翻吗?”
翻译不解,请莫言道明。
“刚才不就是谦让谁先发言吗?”莫言说,“我要先发言,就叫当仁不让。”
又是两秒的安静。
“我们这位姑娘翻译得非常好,”莫言为她解围,“这样的成语是太考验翻译了。”
言归正传,他道,“为什么我要先发言,因为我的小说最先被张艺谋改编成了 《红高粱》。”
1987年,《红高粱》面世,翌年获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,成为首部获得此奖的亚洲电影。
四年后,张艺谋根据苏童的小说《妻妾成群》改编的电影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面世,于当年获得第4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,翌年提名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。
1994年,张艺谋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的电影——《活着》——面世,并在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评委会大奖。
“我们三个人,在某种意义上都要感谢张艺谋。”莫言稍作停顿,“但是在所有的意义上呢,他也应该感谢我们三个人。因为根据我们的小说改编、导演的时期,正是张艺谋一生创作中的黄金时代。”
“我一直认为小说改编电影是一种选择的艺术。”一部小说那么多人物、情节,电影长度有限,是使用不完的。好的导演,会选取小说的精华部分、主要精神,在影片里表达出来。
“我认为,对《红高粱》,张艺谋改编得还是比较成功的。当然也有不满意,还是拍得太短了,只有90分钟。”
苏童对莫言的说法表示赞同,但补充了一句“莫言没好意思说的”,“确实是给我们带来了经济利益,这个也必须承认,尽管当时很小。”
余华接过话筒,毫不避讳地道,“我接着苏童的经济利益往下说。”“当然,确实是张艺谋首先要感谢我们,很好的小说才让他拍出不错的电影。”
“我最早‘出国’的小说就是《活着》,就是因为有这个电影,翻译(版)出去了。”但他紧接着吐槽,“这部电影,相对小说改编非常大,跟《红高粱》和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还不太一样。那两个是比较忠于原著,我这个很不忠于原著。”
所以当他第一次看《活着》这部电影时,他的第一反应是,“怎么不像我的小说。”
不过,源于这部电影,小说被翻译成不同的语言,余华自己也有了去不同国家的机会。当时国外的邀请方,经常还会同时搞另一个活动,放一场电影,然后让余华代表张艺谋去和观众见面。
“因为张艺谋很贵,他们请不起,所以请我这个便宜货。所以我在国外看了20多遍这部电影。”
“抱怨”过后,余华又展露出对不经意事的领悟力。 “看20多遍这部电影,我开始心里想,为什么我的小说不像这部电影。然后,我明白一个道理,没有什么是对或者错的,只不过我们最熟悉的,就认为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“从此以后,别人问我《活着》这部电影怎么样,我的回答都是,非常好。”
5
尽管与多数英国大学不同,在牛津,中国学子并非第一大国际学生群体,但可容纳数百人的礼堂还是因中国学子座无虚席。
对话进入观众提问环节,观众也没给三位作家片刻轻松。一位在牛津求学的女生坦言,上世纪60、70年代,中国经历了不止一次社会大实验,在西方人眼中,这是个充满魔幻、神奇色彩的国家。今天,中国还给人魔幻之感吗?
“请苏童代表(我们)回答。”莫言笑着“派活”。
被赶鸭子上架,苏童策略性地提及时间,“我刚才偷看了一下,时间不多了,7点10分要结束。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没有思考,只有感受了。”
“说到东西方、中国与欧美,刚才提问的那位姑娘,想必也经常来往于中国和欧美。相信有一个感受,我跟她是一样的。在中国,一个城市,一个乡镇,它有可能3个月、半年就变了样。但是你到欧洲,它可能30年也不变。”
“在我看来,那种变,毫无疑问是魔幻;但是那个不变,我也觉得是蛮魔幻的。”
笑声与掌声过后,他还补充了一句话,“大家知道文学流派中,有一个叫魔幻现实主义。我觉得现在的世界,如果从文学角度看,魔幻现实主义统领世界。”
对话近尾声,三位作家身上的一系列特质已展露得十分鲜明。坦率直接、当仁不让;思考、答问反其道而行;珍视多样性和参差不齐,包容还看不惯的事物;留心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、少有人注意的细节。
什么样的环境塑造了这些特质?不免让人好奇。
获得最后一个提问机会,我匆匆点了映入脑海的三点,坦言这些特质很像牛津、英国环境下的产品,于国内环境下如何长成?
我的表述或许不够严谨,但话到一半便听到身边絮絮议论之声,还是让我稍感意外,对自己的认知平添几分怀疑。
Tonkin先生又转述了一遍问题,“是关于教育体系,它能否鼓励人们变得更直率、直接,有批判性思维?”
话筒传到余华手上,踟蹰几秒,他道,“(这是)最难的一个问题了。”又是几秒的安静,他选择放弃,“我看这个我回答不了。”
在全场笑声中,莫言拿起话筒,本以为他会再次“当仁不让”。他将话筒递向苏童,没有成功。将话筒拿回胸前,伴着弥勒佛般的微笑,他说道,“我也回答不了。”
牛津,有问不答极为少见,但对三位作家,全场依然报以掌声,准备收场。莫言此时却拿起话筒,“这个问题,请我们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晓明教授来替我们回答。”
陈晓明教授是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,他从观众席上起身道,“莫言老师给我这个机会,我很荣幸。我感觉到,其实今天在全球化的语境当中,中国人和西方人的共同性其实是越来越多的。同时,中国人的传统性,本身也包含了一种互相的欣赏、互相的信任。
待翻译完毕,他接着道,“我想(台上的)三位作家,就是中国的传统性与西方性结合得非常好的表率。这也是因为他们经常来到西方,与西方文化有多方面的接触。我想,如果说要让中国的青年一代有更宽广的视野、更好的这么一种性格和思想,我觉得西方文化可以更加宽容地拥抱中国青年学者,比如牛津大学更多地招收中国学生。”
为这场对话收尾,Tonkin先生感慨,今晚,有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已足够幸运。三位同场,可谓“梦之队”。放在几周前,他会将三人比喻成中国文学界的“巴塞罗那”,但今天,“我会将他们比作‘利物浦’。”
两周前,英国老牌豪门利物浦时隔15年终于再捧欧洲冠军杯。
在牛津这个“新家”,莫言已颇有几分主人风范,他回礼,“谢谢Tonkin先生的主持,他今天的角色,是我们的场外指导。”“也谢谢今天的翻译小姑娘,她的角色是,文海寻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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