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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人认为领导者是天生的,没法教出来;也有人认为领导力虽然难教,但可以发现、学习或培育(nurtured),你怎么看?”清华经管学院院长钱颖一设问道。

 

  “我坚定地站在领导者是学出来的阵营里。”麦肯锡全球总裁鲍达民(Dominic Barton)回应道,“没有天生的领导者。”

  在9月中旬于清华经管学院举行的一场对话中,“客串主持”钱颖一与“客座教授”鲍达民展开了一场关于成长、关于领导力的对话。对话中,鲍达民勾勒出一段段自己如何从一位一度对“成家立业”不乏担忧的加拿大年轻人,成长为全球领袖背后“军师”的小故事。

  主动寻觅“导师们”,而非“一生一导师”

  “‘导师们’是我学习领导力最好的途径,导师可以是和你谈上2小时的人,也可以只谈5分钟,甚至只是观察他,还可以通过读传记,很多领袖你并不一定要认识或见过,可以在读中学。”鲍达民透露,他最喜欢读汉密尔顿和罗斯福的传记。

  “我在麦肯锡最好的导师,是我资历尚浅(junior)时一位已经很资深的合伙人,他会带我到极富挑战的场合,甚至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待的地方。

  “那个小伙计(smurf,带贬义)是谁?”有一次一位客户针对鲍达民的在场说道。“我说我应该离开,但是那位资深合伙人说不,‘他是在这负责倒咖啡的,黑咖啡、白咖啡,看你要什么,他都很擅长。’”

  “那位合伙人坚持让我在里面观察,看如何在极度复杂的局面下应对不满意的客户和不合逻辑的要求。”鲍达民坦言,“借此你能学到很多,这样的导师关系异常重要。而很多我的导师都是我的客户。”

  “你用的导师一词是复数。”钱颖一机敏地评论道。通常人们认为,一生中就一个导师,“但你不是”。这一点说明,更主要的不是来自导师那一边,而是来自于你自己。“你还将客户也当做导师,这告诉我们你是在积极主动地寻觅导师关系,从中学习。这对学生很有借鉴意义。”

  近二十载,全球经济的重心逐步向亚洲和中国转移,这也成为了鲍达民个人发展的重要助推因素。

  “1997年,你做了“反直觉的职业选择”——根据维基百科的说法,搬到韩国工作?原因何在?”钱颖一问道。

  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导师。鲍达民坦言,“我在澳大利亚工作了一年,客户是当时的澳国库部长Paul Keating,帮助他做简化税收体系的方案。”周末一起吃饭交流时,Keating的一句“酒后箴言”为鲍达民的亚洲经历埋下伏笔。

  “他是个幽默、甚至带点讽刺的人,他看着我说,‘Dom(鲍达民名),如果你有我一半的脑子——我不确定你有,这个年纪应该去亚洲闯闯! ”

  那时还是1989年,鲍达民回忆道,“我们有太多澳洲年轻人去欧洲背包旅行,他们应该去亚洲,那是(世界的)未来。如果我是你的年纪,我现在就走。”

  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前6个月,鲍达民终于搬到韩国,负责创立麦肯锡韩国办公室。危机的骤然到来无疑带来挑战,但是事实证明“危机也是机遇”,鲍达民有幸帮助重组韩国的银行体系,一起工作的是世界银行、IMF的专家,“当时我34岁”。

  此后,他又转战新加坡,帮助其打造亚洲金融中心的努力。鲍达民还在上海工作多年,领导麦肯锡中国团队。“在这些完全陌生的环境下,你每天都在不断学习新的文化。我发现每5-7年换一个环境不是件坏事,当然,这对家庭不是好事。”

  他曾对财新记者坦言,早年没能给予另一半和一双儿女足够关怀,因此现在,他一有时间就与孩子们一起跑步、登山,甚至带他们去北极航行,哪怕需要随时带着个卫星电话。

  “听领导的话” 培养直觉

  职场的有些事令人难以接受,但却是极好的成长剂。鲍达民从一位新加坡导师身上学到的,是“听话”和直觉的重要性。

  “他周五告诉我周一要见一位油企CEO,让我周一一早凭直觉告诉他应该讲些什么。”“整个周末,我都在做研究,写了一份让自己很满意的成果文件包。但是当我周一一早得意地把它放到他桌上时,他看了一眼,就用手指把它弹到了地上。”

  “我当时疯了,领导派同事来安慰我,我当时直言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。”导师随后为他的做法解释道,‘我要的是你的直觉。商场上,总会碰到需要在几无事实、没时间分析的情况下,分分钟内做出决定的时候,必须提前为此练习’。”

  “这非常有趣。”钱颖一“现学现卖”道,“新千年来的17年世界改变很多,未来17年,凭你的直觉认为,世界会怎样?”“这我倒没想过。”鲍达民回道。“要的就是你的直觉。”钱颖一的不依不饶引得全场一阵笑声。

  “我认为国家政府会变得不那么重要。”鲍达民一语惊人,钱颖一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。鲍达民解释道,人们被技术联结起来,身处哪国以及国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。钱颖一就此打住,直言这“很反直觉”,因为人人都在谈民族主义的崛起。

  有了社交媒体,人们远远更容易与同自己相似的人联结起来。“相比多伦多郊区的人,我会与巴西圣保罗市内的人有更多共同点。”鲍达民说,国籍弱化到只是衡量人的一个维度。不管是白人、黑人,还是黄种人,人类比过去任何时候、以及比自己以为的都更为相似。

  而城市作为一个治理单位,对多数人越来越重要。不少市长也在发挥越来越重要的角色。他憧憬道,“我希望未来会是个更平等的社会,但很可能会是个更不平等的社会。”

  日益多元化的商界领袖要求

  2009年,47岁的鲍达民成为麦肯锡全球总裁,也是在那一年,他加入了清华经管学院“星光熠熠”的顾问委员会。“这是我所见过的全球最好的顾问委员会——没有之一。”鲍达民这样评价道。

  对话开始前,经管师生特意为鲍达民策划了一个视频,播放了一张张他与学院师生过去8年中交集的老照片,从最初站上清华讲台的略显青涩,到现在极为精神的满头华发。“鲍达民就是麦肯锡的一块‘金字招牌’。”一位同业的年轻雇员曾不无羡慕地对财新记者说道。

  钱颖一在对话开场白中表示,“Dom一直是经管顾问会员会最积极的委员之一,为学院做了很多贡献,包括提出设立这门课,今年已是第六季,每一季他都会亲自来上一到两节课,受益的不仅是经管学院的学生,也包括这门课慕课(MOOC)的学生们。”

  钱颖一就此问道,当初为何提议开设这门课,又为何选择《新时期下的领导力》作为课题?

  “世界变化飞快,领导力看起来正在各方业绩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作用。”鲍达民还坦承了一个相对个人化的原因,“那些照片为证,同学们事实上问了些挺难的问题,这也是了解学生们在想什么、担心什么的途径,从中我获得很多能量。”

  清华经管所提供的营销、运营等功能性领域训练,是各个行业的领袖都需要的。他继续表示。钱颖一则接过话茬道,清华确实以技术性领域的训练闻名;但是清华在中国也有其独特的角色,“我们所有学生——至少我们认为——都有领导力潜质,而从潜质到真正的领导者,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性训练和技能”。

  那么如何定义领导力及领袖的特质和要求?钱颖一问道,“你认识的那么多领导者里,你最敬佩谁?”

  平均每天见2位企业CEO或政府领袖,是鲍达民近年的节奏。

  50年来,领导者需要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,需要越来越多元的素质。鲍达民首先说道,“一位我很敬佩的领导者是雷诺尼桑CEO Carlos Ghosn,他是一位很全球化的CEO,一位黎巴嫩裔巴西人,执掌一家法国日本合资公司。他需要一周在法国、一周在日本、两周全球到处飞。

  他也是一位很“长寿”的 CEO,大多数CEO掌舵最多6年,他则已经在任14年;而当前的领导者又需要面对越来越快节奏的环境。鲍达民回忆道,Ghosn曾经告诉自己,10年前,飞到日本,就好像有一天时间来倒时差;而现在,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,电话就进来了,冲个澡就得开始工作了,这是个7/24的工作。

  而为此,个人生活需要很有纪律,吃哪些东西、何时睡觉……因为不然的话,就会像还没准备好就一头扎进深水区一样。鲍达民总结道。

  “另一位我钦佩的CEO是平安集团的马明哲。”鲍达民接着说。与马明哲对鲍达民的认可一样,鲍达民对“老马”也有“极高的尊重”,“与他谈话,你总是能感觉到紧迫感和危机意识。”

  “我们其实有“三马,”钱颖一打趣澄清道。“我指的是老马,”鲍达民也打趣道,“但是他做事就像“小马”,极有动力,很爱尝试数字科技等新东西,总是在学习,总是在推人前进。”

  如何评判政治领袖与“凡人”领袖

  杰出领袖的一大特质是对方方面面,及至每个人的重视和关怀。一位让鲍达民尤其敬佩的政治领袖是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。去年他因结束了该国逾50年的内战获颁诺贝尔和平奖。

  鲍达民回忆道,第一次结识桑托斯是帮他做经济战略规划,“当时是在放满武器的地堡里,站在一旁的还有军队的人、宗教人士、文化领袖一干人等。我问,这些人对经济战略似乎帮不上什么忙?”

  “他的回答是,‘我们是一个社会(整体),如果他们对你说做的东西不买账,我们哪儿也不去。这不只是关于几个数字。’”

  “他与被不少人视作恐怖分子的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(FARC)坚持谈判,甚至让他的导师与他断绝关系。”鲍达民直言,他的勇气、无私和持续动力令人难以想象。

  “你提到的罗斯福,也不是盲目跟从。”钱颖一道,这是政客(politician)和政治家(statement)的区别,前者只会跟从民意,后者知道整个社会该向何处去,然后做出不同。但当下,我们缺少足够的此类领袖。”

  鲍达民接过话头道,另一位敬佩的政治领袖是施罗德(德国前总理),正是他推行的劳动力市场改革让德国能有今天的经济竞争力,这样的改革也正是法国总统马克龙今天需要在法国推行的。

  “我碰到过他几次,曾对他说,‘感谢你所做的。’他回应称,‘但是这也让我丢掉了总理之位。’我说,‘就凭你有勇气那么做,历史会优待你。’”

  “一位政治家的成败应由历史来评判,还是由决定他一时去留的人来评判?”鲍达民思忖道,“那些将可乐瓶往前踢的人无疑对我们没有帮助。”

  其实,领导者并不一定身居高位,也可以是在特定环境下迸发出来的卓越领导力。“而直到这一刻到来,或许你还全然不知。”

  鲍达民回忆道,有一位智利矿井的小头目,他所在的矿井突然坍塌,将30多名矿工困在数十米深的井下30多天,那里一片漆黑,只有很少的食物,且并不清楚外界是否知道他们被困于此。

  “我在一次会议里结识这个人,单看外表他并不像一位领导者——当然我也不知道领导者长啥模样,他的语言能力也并不很强。但是当时在井下,他激励身边矿工,领导大家如何合理分配食物,令工友们最终得救,展现出难以置信的领导力。”

  “紧张赚钱”与“深度工作”的缺憾

  对话当晚,数百人的大教室尽管坐满了听众,但并未像钱颖一与扎克伯格、马化腾等科技“明星”对话时那样水泄不通。听众中,外国学生的比例似乎也高于学院外国学生的占比。提问中,留学生也抢到了三个机会中的两个。

  在被问及三件回头看稍有缺憾的事时,鲍达民坦言,一是本应早些探索“大机会”。

  “我年轻时对于赚够钱太紧张、太在乎了:怎么找到一个工作?如何组建一个家庭?以至于过于看重短期的东西,有点保守,那时如果能稍多冒些险可能会更好。

  学生时代的鲍达民也绝非等闲之辈,本科毕业即以罗德学者身份赴牛津大学学习。在某种意义上,在场的“天之骄子”们,也在经历鲍达民当年的焦虑。

  “尽可能在年纪还较轻时,尝试一些走出你的舒适区的事,因为随着年纪渐长,这样的尝试会更困难,有更多困扰束缚你。”鲍达民建议道。

  在简单提及他个人经历中的文化、语言多样性缺憾后,鲍达民提到的第三点——缺乏深度思考和工作——更具当下现实意义。

  当今世界以及人们的生活高度碎片化,社交媒体的存在,加之更早已存在的其他因素,让人们可以整天做交易性的工作,没时间做深度思考。鲍达民不无艳羡地说道,“贝索斯(注:亚马逊创始人)会突然“玩消失”,去思考;我还有个同事,有三个孩子,丈夫是英国内阁官员,她自己是麦肯锡合伙人,她会4点钟起床,深度思考、写作到6点,剩下一天做“需要做”的事。

  “我没有那样的纪律性!真希望我也能如此。很多时候困在交易性的工作中,有那么多事情在发生,感觉效率很高,但其实……”

  “这对学生们也很有挑战。”钱颖一补充道,“让大家把手机关机24小时, 大多数人会疯了的。”全场爆发出一阵笑声。

  对话结束后,鲍达民匆匆赶去机场,钱颖一与几位教员和学生聚在一起,财新记者忍不住插话道,这样的交流该对清华学子极有价值吧。“我的期望不高。”钱颖一悻悻然道。一位教师表示,“相比如何“成为鲍达民”,学生们更愿意先操心怎么进麦肯锡。”

  在鲍达民强调历史的重要性,为最后一个提问收尾后,钱颖一突然想到丘吉尔的一句名言,以为结尾,"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,就是人类从来不记取历史的教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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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力为

王力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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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推进变革中保持一颗平常心 (liweiwang@caixin.com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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