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国退欧或许是数十年来、全球范围内最大的公众事件。

英伦三岛上的6500万英国人是这一事件的绝对主角，但很可能也将是这一集体记忆的最主要受害者。

不同于多数公众事件，有人欢喜有人忧，在英国退欧问题上，上至首相，下至市井百姓，没有人不被牵涉其中。

在6月25日-26日的亚投行首届年会现场，这无疑也是一个热门话题，嘉宾们在台上言辞谨慎，而在台下，不止是来自英国的参会代表忧虑万分。

欧洲复兴开发银行（EBRD）总部位于伦敦。在对EBRD一位管理层成员的采访结束后，我加入了两位一同来华的EBRD中层官员的讨论。他们中的一位是有着一口纯正伦敦腔的英国女性（A），另一位是一位意大利裔男士（B）。以下是我（C）与他们对话的摘要。他们的言语间透着无奈，这背后的，是政治家的短视，民众的集体不理性，以及无可回避的全球性大势。

投票者幻象

A: 短短两天时间，已经有300万人签名请愿，希望英国留欧。

B: 很多投退欧票的人完全是出于不满和恐惧，担忧自己的工作、收入等等。让人们理解退欧的经济后果太不容易。

超过60%的伦敦人都投了留欧票，现在甚至有人建议，伦敦干脆独立算了。

A: 事实上，选择退欧也是对政府的不满和反弹。仔细想想看，欧盟并不是所有问题的所在。现在欧盟这个笨象被移开了，人们接下来该怪罪谁？

B: 退欧是对移民问题错误的应对之策。

A: 是的。这恰恰反映了更大的问题，如果英国没有移民会怎么样？如果你不想让移民进入英国、帮英国人摘草莓，你到超市会发现，原来2英镑一磅的草莓变成5英镑一磅了。

关键在于，英国本土人并不想做这类工作！她们不想摘草莓，不想做NHS（注：英国国家医疗体系）的工作，不想做交通运输相关的工作。

B: 40%的NHS员工来自欧盟国家，其中有很多的意大利人……

有趣的是，英超联赛里有超过300名来自欧盟的球员，这些球员如果不能像现在一样不受限地为英国球队踢球了，英超会怎样？

A: 完全是不可思议的。人们现在说不想要移民，但是自17世纪开始，英国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移民已有300多年。

B: 这中间有太多的讽刺。是谁在扮演欧盟扩围急先锋的角色？是英国。其他很多欧盟国家对此很谨慎，但是英国力主为了更快的欧盟一体化，让我们先扩围。现在，英国反而最先退出了这个游戏。

C：看起来完全是不理性的。

A: 完全是愚蠢的（stupidity）。很可能每个人都在想，所有其他人都会投留欧票，我投个退欧票也无伤大雅。他们真的认为退欧肯定不会发生的！

政治家群像

B：卡梅伦发起退欧公投的决定完全是党派政治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借此压制党内的反对派。

A: 这是无比明显的伎俩，但人们没能将其“识破”。他从来不应该发起公投。你是被选出的民主代表人，就应该（代表人们）做决定呀！现在4%的英国人已经后悔投退欧票了。

卡梅伦争取留欧的努力也乏善可陈。他给出的留欧理由基本是，欧盟不好，但是退欧更差。这不是呈现留欧理由的好方式。

C：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(Jeremy Corbyn)也只是半心半意地在为留欧做努力（campaign）。

A:是呀，他应该更早一点系上安全带，做更大的努力。

B：这是一场充斥着谎言和半真理的“竞退活动”（campaign）。

C：这事实上是一个全球性的趋势。

B: 你能想象约翰逊（Boris Johnson）和特朗普（Donald Trump）分别担任英美两国领导人吗？那会是一个噩梦。

A: 约翰逊表现得一直像一个看起来傻傻的人，英国人对他的自嘲精神颇有好感，但是最后发现，他并没有那么傻，而是伪装得很好。

B: 他绝不傻，而是危险的。

A: 绝对是。

你有没有看到他和Micheal Gove一起接受采访的画面？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。

但是他们刚刚获得了他们想要的！却看起来十分苍白、肃穆。他们看着对方，好像在说，这真的发生了。现在怎么做？

B：如果约翰逊将领导新政府，我会申请到亚投行工作，移民到北京。

A ：这将成为一轮全新的移民问题。

前路通向何方

A: 我们可能需要进入“保持冷静，不恐慌（keep calm, don’t panic）”模式。

B: 很难保持冷静，因为英国退欧如果真的推进，后果很严重。一旦各大银行离开伦敦，伦敦将失去金融中心的优势。

德国人和法国人有什么理由让伦敦继续扮演欧洲金融中心的角色。而伦敦占到英国经济GDP的25%。

A: 这也恰恰是问题的一部分。在伦敦以外的英国，人们的看法完全不一样。1975年以来，英国绝大部分的制造业开始衰落，人们发现很难转向服务业，更别说金融服务业了。

整个国家的一半发现很难转型。你有没有看到50%英国人在结果出来后上谷歌搜索“欧盟是什么”的数据？

B: 我看到了。

A: 整个国家的一半在黑暗之中。

B: 英国很可能需要重新谈许多个贸易协定，会很困难。

C：可以想象，英国官员接下来会有多忙。英国驻华大使馆恰好昨天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开放日，试图向中国人展示英国性（Britishness）。可能此前排期时也完全没料到这个结果。

A: 至少中国人现在知道英国性是怎样的了（笑）。

B: 往前看，惟一的希望是苏格兰强烈要求独立，从而迫使下一届政府说，为了保持英国的完整，让我们重新考虑是否要退欧。

A: 我认为斯特金（Nicola Sturgeon；注：苏格兰首席部长）肯定会这样做。如果我是她，我现在就会那么做。

B: 我也会这么做。让英国只剩下英格兰和威尔士，无异于自杀。

C：可能需要另一场公投来翻转这场公投的结果？

A：这恐怕只是人们的情绪。

B: 对，还是需要有一个非常强的政府坚定地说，让我们不要让英国支离破碎。

A: 讽刺的是，约翰逊和Nigel Farage，现在恐怕也没有一个行动计划表。他们现在需要通过谈判落实退欧决定，但是他们怎么落实？如果他们代表英国与欧盟进行谈判，欧洲人的立场肯定更为强硬。

B: 约翰逊现在在说保持冷静，让我们慢慢来。他现在想放慢退欧进程了，但是怎么慢得下来？

A: 或许他想等到十年后才触发Article 50（注：欧盟条约中规定成员国退出的条款）。但是如果我是欧盟领导人，我希望英国现在就退出。

B: 这正是他们已经表达的！这不只是出于一时的情绪，而是基于政治现实。不然，丹麦、荷兰……希望退出欧盟的国家恐怕会一个接一个。